白话诗中的感叹号

张耀翔是心理学家,1920年代曾以心理学常用的统计方法研究人文社科问题,除了颇受好评的《中国人才产生地》,还有引发不少争议的《新诗人之情绪》(心理,1924,3(2):1-14)
文章试图以非直观感受的方法对情绪进行测量,选择的对象是诗人,统计当时最有影响的9部白话诗集中的感叹号(感叹符),以及与感叹号连用的字(如了、啊、呵、呀、唉……约20个字)。以下是一个结果的摘要(平均每首感叹号数/平均每若干行有一个感叹号):
胡适《尝试集》:1.5/5.8
康白情《草儿》:2.5/6.7
郭沫若《女神》:3.9/1.6
俞平伯《冬夜》:1.6/6.1
冰心《繁星》:0.7/6.4
冰心《春水》:0.9/4.7
CF女士《浪花》:0.7/7.8
《新诗年选》(41人合集):2.6/4.7
《白话诗研究集》(33人合集):1.7/4.0

总数为平均每首诗2.1个感叹号/平均每4.3行有一个感叹号。看到这个结果,不难想象作者为什么会想到统计感叹号了。尤其是《女神》,竟然每1.6行就有一个感叹号!
文中称,古人“未有如今人见了一只小鸟,坐了一次洋车,走到一处溪边,爬了一回土山,动辄连叹数十回不止者。在作者或自以为多情,天真烂缦,舍此无以表自然之美;实则暴露自己之感觉过敏,无健全之人生观,不得志于当时当世。”
作为对比,文章又统计了国外著名诗人诗集,包括莎士比亚、弥尔顿、斯各特、勃朗宁、但丁及外国名诗选(Golden treasury),结果是平均每25.5行有一个感叹号(最多的是勃朗宁15.1行)。
他的最终结论如下:中国现在流行之白话诗,平均每四行有一叹号……公认之外国好诗幸无每二十五行始有一叹号……中国白话诗比外国好诗叹号多六倍。中国新诗人比外国大诗家六倍易于动感叹。// 子夏毛诗序云:“治世之音安以乐,其政和;乱世之音怨以怒,其政乖;亡国之音哀以思,其民困。”若今之白话诗,可谓亡国之音矣。
文章明显对这些诗持批评态度,文中更撰白话诗一首记感:仰看像一阵春雨,俯看像数亩禾田;缩小看像许多细菌,放大看像几排弹丸。所难堪者,无数青年读者之日被此类“细菌”“弹丸”毒害耳。

此文在《晨报副刊》上引起不小争议:
先是(章)衣萍发文质疑:感叹符号与新诗.晨报副刊,1924-09-15:3-4
然后张耀翔回应:白话诗中感叹符.晨报副刊,1924-09-22:2-3(称自己当年-1919年-时就是赞成白话诗的,现在反对的是其内容,并非要禁止白话诗。文中所撰诗只是滑稽的穿插,有也行,删去也可)
再后还有萧度的一篇也涉及此文:候教.晨报副刊,1924-10-03:3-4
期间鲁迅用笔名(某生者)在晨报副刊发文,不点名引用、讽刺张耀翔的观点(又是“古已有之”.晨报副刊,1924-09-28:3-4):那时大约确乎因为胡适之先生还没有出世的缘故罢,所以诗上都没有用惊叹符号,如果用上,那可就怕要笞一千了,如果用上而又在“唉”“呵呀”的下面,那一定就要笞一万了,加上“缩小像细菌放大像炮弹”的罪名,至少也得笞十万。
鲁迅后来再次提及感叹号亡国(论辩的魂灵.语丝,1925-03-09,(17),收录于《华盖集》):勿用惊叹符号,这是足以亡国的。但我所用的几个在例外。
参见:王德禄主编.鲁迅作品賞析全编.山西人民出版社,1993:170-171;陈漱渝.《情书一束》与《情书一捆》――鲁迅与章衣萍之一。见:倦眼矇胧集: 陈漱渝学朮随笔自选集. 福州:福建教育出版社,2000:131-134:

到1930年代,又有几篇提及此文:
非命.隨筆:一、昔者張耀翔先生以“!”這個東西爲亡國之象而統計起來…….(骆驼草,1930,13:4-5)
子展.白話時果爲亡國之音乎(申報自由談,1933-2-15)
詩詞中所表見的民族健康(华年,1933,2(8):3-4):二月十五日申報自由談中,子展先生在他的蘧廬絮語裏提出了一個問題|『白話時果爲亡國之音乎』?這不是輕易可以答覆的問題。張耀翔先生在他的新詩人的情緒裏給了一個正面的答覆。……我们认为张先生的研究确乎是新鲜有趣。“亡国之音”的罪名也许加得太重,但从此新诗人不敢再骂旧诗人为无病呻吟,我们是可以断言的了。……

70年后,白话诗已不再是争议的话题,对这篇探索之作,有文章给予正面评价:
章亚昕.解构与重构:现代诗学体系的观念性建构方式(社会科学战线,1996(05):191-196):在20年代的《心理杂志》上,发表过张耀翔的《新诗人之情绪》。这篇文章很重要。作为艺术心理学研究,或作为比较文学研究,它的学术价值自是有限;然而这篇文章敏锐地表达了读者对于早期白话诗普遍的观感,揭示了当时人们对于诗艺重构的强烈要求。
张荣翼.中国文论重建的必要性和可行性(中南民族大学学报(人文社科版),2003,(3):133-136):早在20世纪20年代,国内学者张耀翔从心理学角度批评了当时新诗的不足。……中国新诗以欧洲文学作为学习榜样,但是实际的学习效果并不理想。欧洲人情感外露,中国人大多情感内向,可是惊叹号使用上中国新诗却大大超过欧洲诗歌,这就是中国新诗的写作往往没有自己的真实感受和创作技巧,硬是以惊叹号表达感情。……张耀翔对于中国新诗的症结诊断是否恰当可以商榷,不过有一个值得认真汲取的教训,那就是中国新诗在张耀翔指出的弊端背后还有文化根基的厚度问题。

黄河百害,惟富一套

“黄河百害,惟富一套”指自古黄河泛滥成灾,只有河套地区受益,这个流传已久的俗语,现在还被广为引用。但在1950年代,此语竟曾被当作禁忌。

1952年《光明日报》收到了这样一封读者来信,对胡焕庸《祖国的水利》(开明书店, 1951)一书提出批评:
对“祖国的水利”一书的意见
编辑同志:“祖国的水利”一书(胡焕庸著,开明书店出版),内容有些错误。如该书第二章所说,“假使说,埃及是尼罗河的产物,那末,情形完全一样,宁夏就是黄河的产物。古语说‘黄河百害,惟富一套’,又说‘黄河百害,惟富宁夏’。黄河一向被称为‘中国的忧患’。它在下游,一般说来,是害多于利,但在河套,在宁夏,却确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。”这些话是很有问题的。
“黄河百害,惟富一套。”黄河是“中国的忧患”等,本是过去反动时期的说法。反动统治阶级残酷的剥削人民,不但不兴办水利,反而借治河防水的名,敛财自肥。为了掩饰他们的罪行,才强调“黄河百害”之类的说法来欺骗人民。现在在共产党领导之下,我们逐渐克服了水患,大力修建水利工程(如引黄灌溉济卫工程等),“害”已变成了利,该书作者随便引用过去的成语,无意中就宣传了反动观点,这是不对的。
王瀛洲

虽然用语并不激烈,但这种论调完全是单纯的上纲上线,不值一驳,但《光明日报》既然打算刊出,作者自然不能不重视,尤其是胡焕庸教授曾被列为“蓝色教授”“黑色学者”(孟氧. 清算文化刽子手胡适(下). 光明日报,1949.10.26:3)。于是胡焕庸作如下回复,不但全盘接受,还深化一步检讨:
作者胡焕庸同志的答复
编辑同志:日前由开明书店转来你处收到王瀛洲先生对于我所写的“祖国的水利”一书所提意见,内容十分正确,我完全接受他的意见。
过去有些成语:像“黄河百害,惟富一套”;以及“埃及是尼罗河的产物”等等,都是过去一些带有反动性的成语;它漠视劳动人民引渠灌溉,劳动开垦耕地的辉煌成绩,而替反动统治阶级说话,掩饰了他们对于劳动人民的残酷剥削。我在我所写的书中,因为要说明宁夏灌溉之利而错误的引用了这些成语,还补充的说:“宁夏是黄河的产物”,造成了这一严重的错误。这是我过去受着这些带有毒素的成语的影响太深,明明在申说劳动人民在宁夏开渠灌溉的伟大事迹,而错用了这些荒谬成语。我非常感谢王瀛洲先生对我提出这一正确意见,我已经在该书再版中修改了。
编辑同志:请你将这信在你报发表,作为我的检讨,同时表示我对王瀛洲先生的谢意;并且还希望其他读者随时帮助我改正书中的错误,这不仅是对我个人有好处,特别是对于广大的青年读者有好处的。
胡焕庸

以上二文刊载于《光明日报》1952年5月26日第2版

[update 2019-1-29] 1952年下半年,河南省师范专科学校的赵根科在《地理知识》上发文批评《祖国的水利》“观点不正确、立场模糊”,主要是3点:一、地理环境决定论,二、客观主义,三、大汉族主义。于是作者在1953年的《地理知识》中发表检讨书,并申明原书不会继续再版:
赵根科.评「祖国的水利」.地理知识,1952,(1-12合订本):298
胡焕庸. 对「祖国的水利」一书的检讨.地理知识,1953,(1-12合订本):84

想想当年,活着多么不容易。

文献中个人资料的信度

领导布置为本校的“上海社科大师”写微信公众号文章,以响应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“礼赞上海社科大师”活动(参见:“礼赞上海社科大师”主题地铁专列,2018-05-23)。我对大师所在领域并不了解,如果为写而写,只能抄录已有资料,没多大意思,而且还会因为对原文的理解偏差而出错。如果作为搜集人物资料的结果,倒有可能发现与时代结合的亮点,写出来会更有可看性。当然,还有另外的理由。
这些社科大师都是名人,不乏评价介绍文章。但从查到的资料看,介绍文章中信息未必都准确,甚至某些可算得上第一手资料的亲历者回忆,也因年代久远记忆模糊而与事实不符。图书馆员不是领域专家,不可能写得比专家好。然而图书馆员坐拥日益丰富的全文数据库,又擅长查资料,应当修正可能的事实错误,并补充更丰富的信息——特别是由于时代原因曾被刻意省略的民国年间活动。

说到第一手资料,不免想到1980年代最流行的英语教科书《新概念英语》里,记者为统计非洲某国总统府台阶数量而身陷囹圄的故事(New Concept English, 第3册第5课:The facts)。因此,如果为资料信度排序的话,报刊上的活动报道可居前列,尤其是正规大报,绝对的第一手资料(小报有捕风捉影的可能)。比如《申报》中的消息(事前)和报道(事后)相当丰富,是了解民国年间人物活动、社会关系的绝佳来源。当然,报道中XXX博士之类的称呼,就不能作为是否获得博士学位的证据了。

事实类信息,以机构本身出版物为信度最高的资料。比如高校名录、年报,会有教职员名单、各级学生名单、当年毕业生名单、甚至校友名单(可确认毕业年份与学位)。当年《申报》上有不少任职信息,比如开学前后,报道某校聘定院长、系主任之类,通常也是可信的——在找不到机构本身出版物时,可作为信史。

对学术成就的评价,官方评奖的评语信度最高。比如本次“上海社科大师”名单下对各位的评语。
对本领域学术成就的评价,学会协会编写的出版物信度较高,尤其是周年庆出版物,通常不会因过度偏向某一个人而致事实出错。

个人回忆录或口述历史,我通常会放在第一手资料的最后。原因一是时间久远,一是情感偏向。
个人纪念文集中收录的纪念文章,通常属于个人回忆范畴,有时时间并不久远,但指向性太强,会有过誉风险。
名人集、名人录中收录的文章、条目,信度再低一级。因为不能确定作者是否真的了解所写名人,文章所据是否为第一手资料。

最后,如何发现事实错误?简单地说,不能只看纪念TA的文章——很多是抄来抄去的好嘛(如果我不查原始资料就写,我也只能抄)。要用全文搜索,查找提及TA的文章。浏览相关内容,会发现评价其他人时提及TA(比如纪念其他人)的文章,就可以比较评价的不同、事实的差异,发现进一步查找的线索。其实这通常是查评论报道文献时顺带的发现。
更辛苦的是,把报纸上有关TA的报道全部记录下来,然后发现根本没有很多文章中讲到的TA在某机构任职的任何信息。这个是特例,是个意外发现,如果作为经验总结的话,可以试着全文查:人名+机构名,也可以得出同样结论。但我其实在记录有关TA的报道的过程中,对TA有了全面的了解,写出了自以为很有可读性的介绍文章——当然这不是目的,我由这些报道作出了TA的社会关系云图,更期望能作出真正的社会关系图。

此为重拾文献检索之二。第一篇见:怎么查作者的英文姓名?(2019-1-10)